20世紀80年代,劉蔭增(中)為保護站工作人員講授朱鹮環(huán)志方法和技術要點。 本報記者 王姿頤翻拍
劉蔭增老了。
他離開生活了80年的北京,搬到秦嶺南麓的漢中洋縣住。
洋縣姚家溝,劉蔭增一生事業(yè)的高峰系于此地。在這個小山村,當時44歲的劉蔭增發(fā)現(xiàn)了世界上僅存的7只野生朱鹮,整個朱鹮保護事業(yè)由此起步,劉蔭增的后半生也與朱鹮緊緊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
40年前的奇遇
5月22日,記者走進洋縣縣城一個靜謐的花園式小區(qū)。現(xiàn)年84歲的劉蔭增就住在這里。
“這個小區(qū)環(huán)境很好,有20多種鳥。”劉蔭增帶著記者穿過小區(qū)里的林蔭路,邊走邊介紹。
進入家里,客廳茶幾和沙發(fā)上擺著幾本鳥類學的著作。客廳的一面墻上,一張朱鹮研討會的合影映入眼簾。“現(xiàn)在他們也都老了,當時跟著我保護朱鹮時,還個個都是壯小伙兒呢!”劉蔭增指著照片里的人說。
照片將劉蔭增的思緒引到從前。那是1978年,劉蔭增與朱鹮結(jié)緣的起點。“我當時突然接到任務:走訪全國,尋找朱鹮。沒找到,要向國際鳥類學界如實說明中國朱鹮已絕跡;找到了,要研究下一步如何保護。”劉蔭增回憶說,“在這么大的一個國家,找一種瀕臨滅絕的鳥,不是大海撈針嗎?”
劉蔭增自小就對花鳥魚蟲感興趣,大學畢業(yè)后他去了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。在接到這個任務之前,他已從事了五六年的鳥類野外調(diào)查。雖深知困難重重,但憑借著旺盛的職業(yè)熱情和強烈的使命感,41歲的劉蔭增帶隊出發(fā)了。根據(jù)歷史上朱鹮分布情況,劉蔭增在遼寧、山東、陜西、甘肅等十幾個省份展開調(diào)查,到處給群眾展示朱鹮的照片,趁放電影時插播朱鹮的幻燈片,發(fā)動群眾協(xié)助尋找。
“很多人熱情地提供信息,一些單位熱心報告情況,可兩年多時間過去,沒發(fā)現(xiàn)有價值的線索。”他說。
難道朱鹮真的已經(jīng)絕跡?眼看已到課題結(jié)束的時間節(jié)點,劉蔭增只能痛苦地完成報告。但他不甘心就此向世界公布“中國朱鹮已經(jīng)滅絕”。他提出申請,決定復查幾個可能性大的地區(qū)。“陜西秦嶺地區(qū)就是其中一個,歷史上這一帶朱鹮多,且地處偏僻,農(nóng)業(yè)機械化程度低,自然環(huán)境變化相對小。”他說。1981年5月,劉蔭增第三次來到洋縣。跟往常一樣,他四處奔波,趕在鄉(xiāng)村放電影時,插播朱鹮幻燈片。
一次,在縣電影院放完片子后,孤魂廟村村民何丑蛋找上門:“我見過這種鳥,不過我們這兒不叫朱鹮,叫紅鶴。”“當時我一點都不驚喜,以往這類報告,都價值不大。”劉蔭增擺出一大堆照片,讓何丑蛋辨認,“沒想到,他挑的照片非常精準!”劉蔭增喜出望外,決定即刻去現(xiàn)場。果然,在海拔上千米的姚家溝,劉蔭增看到,幾只鳥在高大蔥郁的青岡樹上撲打翅膀。他拿起望遠鏡,只見一對成鳥棲于樹上,長喙、紅首,羽毛上一抹淡紅。巢里3只幼雛嗷嗷待哺,之后又發(fā)現(xiàn)另一對成鳥,一共7只。
“就是它!是朱鹮!”劉蔭增高興地喊起來,“3年的心血沒白費,可把你們找到啦!”
三代牧鹮人的接力
消息一出,傳遍世界。但劉蔭增的心情喜憂參半。喜的是終于找到朱鹮了,憂的是已在滅絕邊緣的朱鹮將何去何從?
“要把這7只‘寶貝’保護好,絕不能讓它們在中國滅絕。”劉蔭增說。在姚家溝半山腰一棵朱鹮巢樹下,劉蔭增聽著其中3只朱鹮雛鳥清脆的叫聲,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。
7天后,洋縣林業(yè)局緊急抽調(diào)4個年輕人進駐姚家溝,協(xié)助劉蔭增對朱鹮進行搶救性保護。其中,27歲的路寶忠剛參加了西北大學舉辦的野生動物保護培訓班,他被緊急抽調(diào),擔任領隊。然而,4個年輕人卻還有些摸不著頭腦:朱鹮金貴,必須保護好!可是,它們吃啥?住哪?咋飛?
“邊干邊學唄!”路寶忠小聲念叨,“好在,有劉蔭增老師呢!跟著北京專家學,強本領嘞!”
“劉老師踏遍千山萬水,在姚家溝發(fā)現(xiàn)朱鹮之后,一連3年,每年都要到洋縣,在姚家溝住上幾個月。”對劉蔭增,路寶忠打心眼里敬佩。
劉蔭增和4個年輕人采用最“土”但也最有效的“人隨鳥走”保護策略,對朱鹮進行“一對一”監(jiān)護。“為了不讓朱鹮離開視線,我們要在5平方公里范圍內(nèi),不斷爬田埂、蹲巢樹、翻山丘,忙起來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。”路寶忠回憶。
朱鹮進入繁殖期后,他們在樹下以及與鳥巢平行的地方各搭一個值班棚和一個觀察棚,24小時守護朱鹮。為了防止蛇、黃鼠狼等朱鹮天敵上樹吞吃卵和幼雛,他們在樹干上抹黃油、安裝刀片架、掛傘形防蛇罩、在樹周圍撒雄黃……為了讓姚家溝的村民也支持、參與朱鹮保護,他們積極爭取項目,給溝里修小水電站,幫村民種木耳、板栗,還辦了一所小學。村民的稻田里不再用化肥、農(nóng)藥,朱鹮與人和諧共生。
到1984年,姚家溝朱鹮就地保護工作日漸成熟,劉蔭增從保護一線逐漸退出,主要做宏觀指導和破解技術難題。
回到北京后,劉蔭增除了日常工作外,還擔任了幾所學校和北京少年宮的科普輔導員。在北京,他將朱鹮的故事講給熱愛科學的小朋友聽。也是從他嘴里,北京的許多青少年知道了朱鹮,了解了大量鳥類知識,樹立起愛鳥護鳥意識。
路寶忠等年輕人則在劉蔭增的培養(yǎng)下逐漸成長起來,成了洋縣新一代牧鹮人。1981年至1990年間,朱鹮在姚家溝成功繁育10窩,產(chǎn)卵30枚,出殼20只,出飛幼鳥19只。
1990年,一個名叫劉義的25歲年輕人加入到朱鹮野外保護的行列中。他沿用了劉蔭增“人隨鳥走”的土辦法。兩年之后,他又從事朱鹮人工繁育工作,朱鹮保護開始“兩條腿走路”。1993年,第一只人工孵化幼鳥破殼而出;兩年后,人工飼養(yǎng)朱鹮首次產(chǎn)卵……“劉蔭增老師是朱鹮保護的先驅(qū)和榜樣,他是干事的人,他的熱情和執(zhí)著也感染了我。”劉義說。
作為陜西漢中朱鹮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朱鹮繁育中心飼養(yǎng)部負責人,轉(zhuǎn)眼間,劉義在朱鹮野外保護和人工繁育領域已奮戰(zhàn)了31年,累計繁育朱鹮幼鳥200多只。
從野外朱鹮救護,到人工繁育實驗;從朱鹮環(huán)志標識、種群譜系建立,到野化放飛成功;從核心區(qū)域保護,到建立異地種群……在劉蔭增等一代代牧鹮人的努力下,朱鹮種群復壯速度不斷加快。
跨越1000余公里的守護
在位于姚家溝的朱鹮保護站,房間里還擺放著放映機、望遠鏡、照相機等設備。這些日漸蒙塵的物件兒默默講述著劉蔭增保護朱鹮的諸多細節(jié)。
2010年8月,已經(jīng)73歲的劉蔭增不顧家人反對,又一次從北京跨越1000余公里,踏上洋縣的土地。他顧不得休息,把當年發(fā)現(xiàn)朱鹮的地方又走了一遍。“這里就是我的第二故鄉(xiāng),一切還是那么熟悉!”他說。
退休之后,只要洋縣有重要的朱鹮保護論壇和公益活動,他就會克服種種困難,回到洋縣。
2011年5月23日,在洋縣舉行的朱鹮保護30周年研討會上,劉蔭增認真聽取了中外專家學者的意見,感慨萬千。當年5個人費盡心力保護的7只鳥,已經(jīng)發(fā)展到了1600多只!情之所至,他唱起了自己創(chuàng)作的《牧鳥謠》:“一別紅鶴二十載,夢里洋州作故鄉(xiāng)。”同時,他在現(xiàn)場再續(xù)新篇:“揚州古塔迎舊客,牧鳥之人賦新篇。紅鶴飛來當空舞,感君呵護三十年……”
子女出國,老伴離世,知交零落……晚年的劉蔭增在北京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。2018年,他下定決心,回到洋縣定居,回到他熱愛和守護了半生的朱鹮身邊。洋縣當?shù)卣蔡匾鉃樗谟琛皹s譽市民”稱號。
“從我家出發(fā),走20分鐘就有水田。如果想朱鹮了,出門轉(zhuǎn)一圈就能看見它們!”劉蔭增說。
定居洋縣后,劉蔭增時不時到劉義那里,了解朱鹮繁育的種種細節(jié)。看到朱鹮種群一年一年壯大,他十分開心。路寶忠也是劉蔭增在洋縣的密友。當時還是小伙兒的路寶忠,已從陜西漢中朱鹮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管理局副局長的崗位上退休。閑暇之余,他倆暢聊朱鹮保護的各種故事,時間也似乎不再流逝。
今年是朱鹮發(fā)現(xiàn)40周年,朱鹮種群從曾經(jīng)的7只增長到7000余只,朱鹮也已飛出秦嶺,飛向全國,飛向東亞。作為朱鹮發(fā)現(xiàn)第一人,劉蔭增也在思考朱鹮種群的未來。劉蔭增認為,除了朱鹮種群數(shù)量外,還應該持續(xù)關注朱鹮種群的動態(tài)和結(jié)構,關注和弘揚朱鹮文化。
“朱鹮美麗又有靈性,是一種需要和人接觸的特殊鳥類,對朱鹮的保護應提升到文化、歷史的認知上來,讓公眾能更主動地做朱鹮的守護者。”他說。
5月23日,洋縣朱鹮發(fā)現(xiàn)40周年系列文化活動啟動。啟動儀式上,劉蔭增作為特邀嘉賓致賀詞。這位耄耋老人依然思路清晰,如當年一般風趣健談。
這一生,劉蔭增看過許多美麗的鳥,但與他最有緣的,還是朱鹮。